甘孜日報 2017年11月15日
■朱美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這首餞別詩，寫景清麗如畫，語言樸素自然，將朋友離別之際的惆悵與關(guān)切之情寫得真摯感人。
此詩問世之后便被廣泛接受。對這首詩的接受體現(xiàn)在音樂和文學(xué)兩個方面。音樂方面的接受，指的是為詩歌譜曲以入樂傳唱。據(jù)任半塘先生考證：“王維當(dāng)時乃作詩之 徒，非作歌辭，此詩入樂后，名《渭城曲》。”因詩中有“陽關(guān)”這一地名，所以《渭城曲》又被稱為《陽關(guān)曲》；因其曲調(diào)有“三疊”結(jié)構(gòu)，故又被稱為《陽關(guān)三疊》。文學(xué)方面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為以“勸君更盡一杯酒”入集句。盡管以入樂的方式接受和以集句的方式接受大有差異，但都反映了這首詩深入人心的事實，也有助于這首詩的經(jīng)典化。
所謂集句，指的是湊集前人詩句以成篇什。關(guān)于集句的發(fā)明者，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認(rèn)為是北宋王安石，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認(rèn)定是西晉傅咸，意見頗不一致。但以“勸君更盡一杯酒”入集句，最早見于南宋詩人白玉蟾《集句贈王秀才》一詩：“富貴必從勤苦得，名位豈肯卑微休。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富貴必從勤苦得”一句集自杜甫的《柏學(xué)士茅屋》；“名位豈肯卑微休”一句集自杜甫的《徐卿二子歌》；“勸君更盡一杯酒”一句集自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與爾同銷萬古愁”一句集自李白的《將進(jìn)酒》。詩歌雖由集句而成，卻也自然流暢，不見拘攣補衲的痕跡。
元代吳師道有《集句一首贈答潘季通》：“江上春風(fēng)留客舟，鳥啼花落水空流。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詩歌從思路上明顯受到了白玉蟾的影響，只不過集句的來源不盡相同而已。“江上春風(fēng)留客舟”是北宋方澤《武昌阻風(fēng)》中的句子；“鳥啼花落水空流”是唐代詩人劉商《送王永二首》其一中的句子。相較白玉蟾的集句詩而言，吳師道這首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
含“勸君更盡一杯酒”集句而成的詩歌，還有清代章甫的《妝樓春夜宴集句》：“花有清香月有陰，長河漸落曉星沉。勸君更盡一杯酒，又典春奩半臂金。”第一句集自蘇東坡《春宵》詩；第二句集自李商隱《嫦娥》詩；第三句集自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第四句集自黃莘田《閑居雜興》組詩。今人吳文治也有一首《集句贈別》道：“五里青山十里溪，鷓鴣聲里夕陽西。勸君更盡一杯酒，此別愁眉又復(fù)低。”第一句集自席佩蘭《舟行春望》詩；第二句集自尤侗《聞鷓鴣》詩；第三句集自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第四句則集自蘇曼殊《海上》組詩。
另外，“勸君更盡一杯酒”還有見于集句詞中的情況。北宋鄭少微《思越人·欲把長繩系日難》就多由集句組成。“欲把長繩系日難。紛紛從此見花殘。休將世事兼身事，須看人間比夢間。紅燭繼，艷歌闌。等閑留客卻成歡。勸君更盡一杯酒，贏得浮生半日閑。”上闋第三句和第四句集自韓愈《遣興》詩：“斷送一生惟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間。”試將詩詞對照，鄭少微所集句子與韓愈詩歌不盡相同，莫礪鋒先生認(rèn)為鄭少微詞中“‘須看’之‘看’字，應(yīng)正作‘著’字；‘須著’，猶言‘須把’也。”當(dāng)然，不排除鄭少微所集句子，有可能是韓愈詩歌異文的情況。下闋中“勸君更盡一杯酒”一句，集自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贏得浮生半日閑”一句，則集自唐代詩人李涉《題鶴林寺僧舍》一詩：“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只是鄭少微把詩歌中的“又”字改成了“贏”字而已。
需要說明的是，“勸君更盡一杯酒”頻入集句，在創(chuàng)作中也有被囫圇套用的情況。王安石在《送吳顯道南歸》組詩之五中說：“勸君更盡一杯酒，明日路長山復(fù)山。”這是現(xiàn)在可考的“勸君更盡一杯酒”一句在創(chuàng)作中最早被套用的情形。王安石在送別朋友時勸他多喝一杯酒，因為別后天各一方，彼此再難見面。宋代釋法熏在《偈頌一百三十三首》之七十二中說道：“獨能崗上，慧日峰前。云月是同，溪山各異。正法眼，破沙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全詩總共才八句，其中套用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兩句，似乎得來全不費工夫。
細(xì)細(xì)考察不難看出，“勸君更盡一杯酒”一句多被入于宴飲與送別集句中。一方面說明了這句詩深深契合人們的心理，引起了人們普遍的共鳴；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這句詩成了宴飲與送別場合的經(jīng)典，人們無法回避它的存在。韓愈說“惟陳言之務(wù)去”。但在自出機(jī)杼的創(chuàng)作相形見絀的情況下，人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奉行“拿來主義”。需要指出的是，在襲用時須確保整體大于各部分之和，使所集之作白璧無瑕，宛如新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