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4月11日
◎宋揚
阿黃是一條狗。阿黃是“樁樁”的繼任者。
如果那時我們在村莊，我們絕不會任岳母將“樁樁”賣給游走各村的收狗人。他們收狗，只為狗肉。
十幾年前，在建筑材料租賃站做了十幾年管理的岳父與他的老板鬧崩，只得攜岳母回到村莊。推倒年久失修殘破到再不能住人的土坯草房，他們修起幾間新瓦房。房一造好，小“樁樁”就被岳父抱回來了。那天，天寒地凍，岳父趕集歸來，走丟的小“樁樁”正躲在路邊的草叢瑟瑟發(fā)抖。岳父說，給它一條命吧，一個家，也得有條狗看著。
新房沒能舒心住幾年，岳父卻因突發(fā)腦溢血送醫(yī)不及時去世。我家和妻弟一家都工作在外，我們試圖帶岳母進城定居，反復(fù)試了好幾次，她終不習慣，只好留下她一個人在老家生活。十幾年的狗，已算真正意義上的老狗。最近幾年，每次回去，“樁樁”依然勉力用嗷嗷的叫聲和不再輕捷的跳躍迎接我們。后來，它愈來愈力不從心了，大的骨頭，我們不敢扔給它，怕它牙口不好，囫圇吞下，排解不出。它渾身的毛開始一綹一綹脫落，它成了一只難看的癩皮狗。自從岳父去世后，我們把在城里吃剩的骨頭都用塑料袋小心包裹，凍在冰箱里，等著回家的那一天，讓它能敞開肚皮打打牙祭。“樁樁”是岳父收養(yǎng)的，說句不太恰當?shù)脑挘谖倚睦铮Q得上岳父的替身。雖然我從來沒對妻子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能感覺到“樁樁”在妻子心里有同樣的意義。就陪伴岳母這一點而言，一年只能回幾次家的我們，遠不及一只狗忠誠——是“樁樁”在代替我們盡孝。
岳母是賣掉“樁樁”后才給我們打的電話。電話這頭的我們一陣驚愕，妻子跟岳母發(fā)了火。我們壓根兒沒想到岳母會舍得賣掉“樁樁”。嗔怒后，我們冷靜下來，怪一個連人之生死無常都早已見慣的農(nóng)村老婦沒能讓一只狗終其天年？這多少有些城里人的矯情——在老家，不吃狗肉的只是少數(shù)，與其讓狗白白死掉，不如趁它還活著換回一些錢補貼家用，這只是一個并不富裕的農(nóng)村老人最樸實的想法，又有什么可指責的呢？也許，在岳母看來，“樁樁”只是她這一生喂養(yǎng)過的十幾只狗中極普通的一只，我們以為的“陪伴”“忠誠”，大概僅僅是被我和妻如有所寄地主觀放大了而已。
話雖如此說，我依然悵然若失。為了不火上澆油，我的幽怨只能轉(zhuǎn)成腹誹：如果一只狗在我們家的結(jié)局只能如此，那么我情愿它一開始就不曾出現(xiàn)。從那以后，在我城里的家中，冰箱里好長時間不再存放一丁點兒吃剩的骨頭。
一晃又是四、五個月過去，當我們再次回家時，從門里沖出來一只半大的黃狗，它朝我們狂吠，我們急呼岳母快上狗鏈。被狗鏈拴在屋檐下的它依然兇神惡煞地試圖掙脫鐵鏈，繼續(xù)履行它驅(qū)逐“陌生人”的義務(wù)，它根本沒能覺察出我和妻也是這個家的主人。和“樁樁”比，這只狗“完全沒有眼力見兒”，我憤憤地給它下了定語。
哪知，情況在我們又一次回家時有了變化。我正擔心它像上次一樣沖過來，它卻對我搖頭晃腦起來，它兇惡的吼叫也換做了撒嬌的“嗚……嗯……”它清澈的眼睛注視著我。天啦！那天我從飯桌上撿起來順手扔給它的一塊骨頭，居然讓它在幾個月后一眼認出了我。那天的午飯一吃完，我們即匆匆離開了老家，我們與它只處了不到兩個時辰。那一刻，我的“樁樁”好像突然復(fù)活了，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感動瞬間濕潤了我的眼睛。
去的去，來的來，來來往往的村莊萬物及我們，都是村莊最簡單而永恒的過去與現(xiàn)在。一只狗融入一戶人家，像一棵樹在村莊活著一樣簡單，可是，誰又說得清簡單如許的歲月背后，糾纏著多少歡樂、苦痛、掙扎、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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