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原的冬天，就像女人的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剛才還是嫵媚晴朗，艷陽高照，這會兒卻是滿面寒霜，陰霾籠罩，黑黑的云，從頭頂壓過來，暴戾的風呼嘯著，嗚咽著，像巨獸撕咬著空氣，席卷著塵埃，垃圾，漫天飛舞，樓房防護欄上的鐵皮吹得噼啪作響，玻璃搖晃著，努力保持著鎮靜，守護著人們的安寧。好不容易，風停了，雪下來了，先是零星的雨點，接著雨點夾雜著雪花，淅淅沙沙，到了后面，覺得不過癮，雪花下來了，一大片一大片，飄飄灑灑，落地無聲，遠處的洛雅山，被一抹白霧遮蓋，漸漸地看不清輪廓，高高低低的房屋，靜默著，佇立在雪中，夜幕降臨，大大小小的窗戶中漸次亮起昏黃的燈。街道顯得寥落寬闊，偶爾幾個行人，瑟縮著前行。
城市角落有棟獨立的樓，夜色中不太起眼，但在白天，卻讓人望而生畏。震懾人心的不是建筑格式的氣派，而是樓前懸掛著的莊嚴國徽和門口兩塊燙金的牌子，一塊寫著：xx縣人民檢察院；一塊寫著：xx縣反貪污賄賂局。此時，三樓幾間辦公室燈火通明。角落里的那間，一個年輕男子斜靠在窗前，吸著煙，望著窗外的一切。煙頭明明滅滅，裊裊的煙霧中，可見一張俊朗帥氣卻略帶憔悴的臉，此刻這張臉上，布滿傷感。
作為新上任的全州最年輕的反貪局局長，格桑覺得最近壓力很大，連日的熬夜，不規律的飲食，讓他雙眼布滿血絲，胃隱隱作痛，但最讓他難以忍受的疼痛源于心口。三星手機翻著蓋，扔在辦公桌上，上面還有幾條沒有刪掉的短信，是他最愛的女人的。“我對你所有的情誼，所有的愛，抵不過你對權利的欲望，我真的好心痛。”“因為你的自私，明天我就要被流放到鄉下去了，你滿意了吧，我恨你。”“你不珍惜我，說過會疼我寵我對我好，現在卻親手毀掉我的生活，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娜珍的短信字字句句，如針刺在格桑的心上，讓他疼痛不已。他想起娜珍的臉，那是一張桃花一樣美麗的臉。娜珍愛笑愛鬧，大家都叫她小孔雀，班上大部分的同學對這只小孔雀暗生情愫，情書紙條經常塞滿她的書包，但是她不屑一顧，她獨獨鐘情于格桑，這個黑黑的沉默的，來自于牧場但成績卻好得不像話的男生。
二
他們相戀相守十二年，格桑發誓要一輩子疼惜她，讓她做最幸福的女人。然而，就在格桑當上反貪局局長以后，他們的愛情卻變得危機四伏。反貪干警的工作沒個準點，有案子時，不能按時上下班不說，還經常半夜三更加班，遇上什么事情，說走就走，還得保密。經常找不到格桑的人，娜珍的心越來越慌。猜疑、誤會，接踵而至，娜珍覺得格桑當了官，心就野了，經常東奔西跑，手機關機，音訊渺無，細問，又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原本性格溫和的娜珍開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當格桑忙碌一天回到家中，疲憊的他還要應付娜珍的埋怨、嘮叨、盤問以及無數的口水和眼淚。忍耐到極點的時候，格桑也會回敬她幾句，一來二去，爭吵就成了家常便飯了。
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早上離家的時候，娜珍冷著臉，沒有搭理他，他知道娜珍還在為昨晚的事情生氣。昨晚他從辦公室回到家里，已經十二點過了，一進家門他就覺得哪里沒對，家里整潔如新，一臺嶄新的大電視機取代了原來的小電視，沙發也換成了全套真皮的，暗紅的皮革在日光燈下釋放出詭魅的色澤，娜珍穿上了去年他到拉薩出差時給她買的那件亮麗的藏式綢衫，婀娜的身段包裹在桃紅的衣料里，像一朵嬌艷的桃花。見到格桑，娜珍嬌嗔著：你才回來啊，你都不看幾點了。說著，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格桑有些惶惑，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了，這一陣子，娜珍總是賭氣，家里冷得冰窖一樣。“怎么回事？咱們不是還在還買房子的貸款嗎？咋有錢換新家具了？”“這個你不要管，先說好看不？”“好看，但是，到底咋回事，你不說我心里不踏實。”“單位發的。”“單位發的，沒得那么怪吧？你們領導不是出了名的摳摳嗎？”“我也覺得奇怪啊。今天上午我輪休，領導帶辦公室主任來我家了。坐了一會后對我說，格桑局長工作很辛苦，那么年輕擔那么大的擔子，很不容易，叫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的生活，以后調我到輕松點的部門去，不用每天打考勤，方便為你洗衣做飯。還說我們的小家太寒酸了，結婚時沒趕上，現在要送我們點禮物。他們走了不久搬家公司就來了，拿走了原來的，把這些留下了。”“……”一股寒氣從格桑的后背冒起，他立刻想到了最近檢察長親自安排部署的一件關系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案子。檢察長一再交代，此案非同小可，牽涉面極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娜珍的領導這個時候上門來做這些事情，目的絕對不單純。于是，格桑馬上把這件事匯報給了檢察長，并不顧娜珍反對，連夜把新家具帶回單位封存，也沒有對她做過多解釋。娜珍一氣之下，抱了被子去小客廳睡，一夜無話。
早上起來，格桑看到娜珍哭紅的雙眼，很心疼，本想好好撫慰她，但是單位又來了電話，說案子有新的突破，叫他趕快回去。在單位一忙就是一天，娜珍打了十幾個電話格桑都沒有接。等他忙完時，看到娜珍的短信，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他們婚姻的絕望和對他的怨恨。同事們還在旁邊辦公室忙著準備材料，他一個人，也不開燈，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對娜珍是有愧的，不能給她富足的生活，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家里大小事情全由她一人承擔。作為一個丈夫，他的確失職。但是身為檢察干警，尤其是反貪部門的檢察干警，常常是身不由己的啊。他忘不了那次開展群眾全覆蓋，全單位去鄉下結對認親時，他的一戶親戚是“五保戶”，幾床舊棉被，一套破炊具幾乎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兩位老人身上穿的衣服，補丁打得層層疊疊。經詢問，得知數年來，盡管國家政策越來越好，但是這兩位老人沒得到過一分錢的福利保障，到現在還得依靠自己的雙手勞作糊口，因為年邁體弱，收入越來越少，生活水平每況愈下了。而且像他們這樣的情形，在農村還不少，尤其，越偏遠的地方越明顯。那兩位老人的困境讓所有的干警疼惜震撼。回來以后，檢察長親自督促，反貪局全員出動，大家干勁十足，一定要把那些坑害農民利益的蛀蟲揪出來，讓有困難的農民都能享受到國家的好政策。數十天的努力，現在案件線索日趨明朗，再堅持幾天，就可以慢慢收網了。想到這里，格桑又覺得由衷地自豪。
雪還在下著，格桑已經抽完了第十五支煙，思緒隨著煙霧飄繞。當煙霧散盡時，思緒卻漸漸明晰起來。工作還是要做下去的，不管頂著多大的壓力，遇到多大的困難，決不能退縮。一定要將那些吸附在群眾身上喝血吃肉的貪官一查到底，還老百姓一個明朗世界。但是娜珍，娜珍也是不能失去的，誰說檢察干警就不能擁有一個團圓美滿的家庭，總有辦法解決的。她的娜珍，小孔雀，他知道她的為人，除了脾氣執拗一點，心底善良，對人真誠，是個值得珍惜的好女人。他一定要好好和她談談，取得她對他工作的支持，向她表明心跡，取得她對他們的感情的信任，他要告訴她，她是他這一生唯一愿意攜手到老的女人，他視她如珍寶，他要她知道，他也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男人，他們會幸福的。
敲門聲響，進來的是新來的干警小王，“老大，今天的進展很順利，所有材料都OK了，今天又是周末，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放松了，大家提議，去吃個鐵板燒怎么樣？”“很好，”格桑從包里掏出幾張鈔票，“今天我做東，你去安排，請弟兄們好好吃一頓，但不許喝酒，吃完早點回家休息，明天又有新的任務。”“那你呢？”“你嫂子在家等我，我有我的任務！”小王會意地笑著離開。
三
走下樓，地上的雪鋪了厚厚一層，白雪掩蓋著的小城寧靜美麗，一塵不染。他想起紅樓夢里的一句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他回望，樓前的檢徽在雪夜中熠熠閃輝，清冷的光照得他心中一片澄凈。雪下得很大，他沒有打傘，雪片落在他凌亂的頭發上，眉毛上，化成水珠慢慢從臉上滑落，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街上很安靜，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自己的毛皮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快到家了，樓下的那家夜宵蹄花店居然還沒有關門，娜珍生了一天的悶氣，肯定什么東西也沒有吃，他進去買了幾樣她平時喜歡吃的熱食，娜珍也許已經睡了，但他一定要把她叫起來吃，胃里暖和了，心里就不會那么難受了，她總是怕長胖，但他要她告訴她，他一點也不介意，無論胖還是瘦，她在他心里一樣美。
他的鑰匙剛碰到門邊，門一下子打開了，娜珍紅腫著雙眼站在門口。“格桑，你終于回來了，”娜珍像個孩子，撲進他的懷里。“格桑我舍不得你，我因為生氣才會說那些話，你不知道我多害怕，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格桑心里酸酸的，“怎么會呢，你真是個笨姑娘。我們約好的，要一輩子不分開的。”格桑拉著娜珍坐到溫暖的火爐邊，把裝著熱食的飯盒拿出來放到桌子上，“來，吃點東西吧娜珍，你肯定餓壞了，等忙完這陣子，我一定好好陪陪你，不許再胡思亂想了，多吃點。”娜珍吃得很香，格桑看著他，他覺得很滿足。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他想。
窗外，雪已經漸漸停了，夜色中的天空暗藍幽靜，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馬堯
